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塑造锂电池:时代和赌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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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 董指导聊科技

前段时间,我聊了一个话题,阿里巴巴,怎么还不如煤炭股?这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“竞争格局”。

事后,就有朋友来讨论,我们发现这些年,许多行业都经历了激烈的竞争,格局也都有不少变化。于是,我就打算开个小系列,系统地聊一聊一些行业竞争格局是如何形成的,未来会如何变化。本系列不会聚焦太多故事细节、以及技术细节,更关注“塑造竞争格局的要素是什么”。

第一篇,关于锂电池,字数12000字,预计阅读用时10分钟,可以先收藏再看。以下为正文。

锂电池的技术起源于美国,但商业化却是由日本公司推动发展的。

1970年代由传统石油能源巨头艾克森美孚(Exxon Mobil Corporation)申请了专利,以应对石油危机。但随着石油危机缓解,这个技术就躺在实验室了。随后被日本公司“丝滑”地学会了。

1991年,索尼公司发布了全球首款锂电池,并应用在了公司生产的摄像机中。随后,三洋、东芝、松下等日本企业纷纷加入电池生产大军,推动了锂电池在消费电子的普及。

同时,伴随着1990年代日本消费电子诸如摄像机、笔记本、MP3等等行销全球,日本企业也成立全球锂电池的霸主,在1998年前后高峰时期,日本锂电池销量占到了全球总规模的90%。2008年,特斯拉发布超级电动跑车Roadster,采用的正是松下的18650电池(通过收购日本三洋公司获得供应资格)。作为独家供应商的松下,也可谓是“风光无两”。

然而,谁都料想不到的是,随后的十余年,日本电池企业步步后退,中国电池企业不断向前,并由此拉开了两大故事主线:

一条是中国锂电池行业整体崛起,在全球的份额实现了从0到60%的大跨越;

另一条则是中国企业之间爆发了一轮轮激烈的竞争,数次在高峰低谷之间切换。比如,锂电池(动力)企业数量从2012年到2015年,四年增长五倍,然后又三年倒闭了一半,惨烈程度可想而知。

竞争,贯穿在锂电池行业的发展历史中,不同行业时期、又呈现在不同的维度,最终谱写了一出出惊心动魄、成王败寇的商战故事。那么,塑造竞争的因素有哪些?不同时期作用是否一样?未来又会如何?

政策:从“催生壮大”到“加速淘汰”

日本锂电池的发展,和消费电子紧密相关。而中国锂电池的壮大,则和电动车不可分割。

2008年北京奥运会,不仅展示了中国的体育实力、国家文化,也让中国电池企业崭露头角。当时的赛事交通,采用了50余辆纯电大巴车,其电池则选用了国内盟固利、天津力神等公司。

第二年,科技部联合四部委共同启动“十城千辆节能与新能源汽车示范推广应用工程”,计划通过中央和地方的财政补贴,用3年左右的时间,每年发展10个城市,每个城市推出1000辆新能源汽车开展示范运行。

2012年,“十城千辆”工程结束,有成绩也有不足,但只能算是“前菜”。而在吸取经验后,这一年国务院也颁布了《节能与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规划(2012——2020 年)》,从顶层设计做了系统规划。第二年,也就是2013年,财政部、科技部、工信部、发改委等四部委便联合发布通知,继续对新能源汽车进行补贴,这给国内新能源车行业奠定了信心。

针对新能源车的补贴政策,也塑造了配套的动力电池行业的格局。在2014年底时,市场是这样的:

一方面,行业得到补贴滋养,出货量大幅提升,行业内公司数量也快速攀升。另一方面,电池行业整体实力仍然薄弱,多数是从消费电子电池向汽车转型,可靠性低、良品率也只有60%左右,远低于海外的90%,其中更有不少浑水摸鱼的公司趁机行骗补之事。

同时,海外公司依然虎视眈眈,依靠技术和成本优势,在国内快速扩张,甚至出现了用国内产品一半的价格来抢市场的行为。而我国电池的自主产业链也不健全,正极材料、负极材料、隔膜、电解液等等领域,依然是海外公司的天下。

一句话总结就是,政策催生壮大了电池行业,但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了玩家多、体量小、质量差、技术弱的状况。

这必然不是政策的本意,而解铃还须系铃人,为了行业更健康更长远的发展,2015年3月,工信部发布了对行业影响深远的重磅政策:《汽车动力蓄电池行业规范条件》,也就是业内俗称的“白名单”。

这份文件对电池公司提出了较高的要求,例如要求单体企业年产能力不得低于2亿瓦时,而当时满足该条件的企业也仅数十家。同时,又规定企业需要按照文件要求发起申请获得工信部的审批通过,而通过审批、列入公告的企业名单,将作为相关政策支持的基础性依据。也就是说,只有搭载了“白名单”目录内动力电池的新能源车,才可以享受到政策补贴。白名单的重要性,可见一斑。

2015年10月,第一批通过审批的十家公司公布;2016年1月、4月、7月,又相继完成了三批企业公布。随后,再无新的公司获得审批、公示。至此,共有57家电池企业可以享受“白名单”的红利,约占行业企业总数的25%;而公示名单中,无一例外都是中国公司,海外公司均未入局。

因此,2015年的“白名单”起到两个效果:一是为中国企业争取到了良好的发展窗口,减轻了海外公司带来的竞争压力。2015年末,全球电池销量前五中,仅有一家是中国企业,比亚迪市占率为11%,第一名为松下,市占率为36%。而在2016年末,全球电池销量前五中,仅有一家是海外公司,松下市占率为17%;第一名则为比亚迪,市占率为19%,第三名为宁德时代,市占率16%。“洋退国进”可见一斑。

另一方面,通过指标约束,导致中小厂商订单大幅减少,最终倒闭或被收购,继而加速了国内企业的优胜劣汰。2017年末,行业玩家数量减少了一半,前五大企业也占据了国内70%的市场份额。

“白名单”加速国内产业集中,促成了巨头的诞生,而2016年12月30日,发布的《关于调整新能源汽车推广应用财政补贴政策的通知》,则改变了巨头之间的格局。

当时有两条锂电池技术路线,一条是“三元锂电池”,另一条则是“磷酸铁锂电池”。两种技术并无完全的优劣之分,只是在不同指标上取舍不同。相比之下,三元锂电池,能量密度天花板更高、成本也更高,但安全性较弱。

因此,在行业初期,海外公司由于下游产品价格敏感度较低,因此,普遍采用了三元锂路线,该路线在国内的代表则是宁德时代。而国内企业则普遍采用了成本更低、安全性更高的磷酸铁锂路线,国内代表则是比亚迪、国轩高科等。

2016年公布的政策,首次将电池系统能量密度纳入考核标准:对纯电动乘用车动力电池系统的质量能量密度设定了不低于90Wh/kg的最低门槛,并对高于120Wh/kg的电池系统按1.1倍给予补贴。从当时市场状况来看,三元锂电池能量密度普遍超过了90Wh/kg,甚至达到了120Wh/kg,而磷酸铁锂电池多数集中在90 Wh/kg,几乎拿不到1.1倍补贴。

因此,2016年底发布的政策,显然更利于三元锂电池生产厂商。2016年底,磷酸铁锂电池占据电池市场70%的份额,而在2018年底时,则是三元锂电池的天下,占到了近70%的市场份额,可谓是“身份互换”。

政策对技术的选择,也带来了企业地位的变化。优先布局三元锂电池的宁德时代,取代磷酸铁锂的比亚迪,不仅成为国内第一,也成为了全球第一。2018年底,宁德时代全球市占率达到22%,领先了比亚迪10个百分点。而沃特玛等公司由于从磷酸铁锂到三元锂电池的布局过慢,则在压力重重之下,退出了全球前十。

2019年6月,电池白名单政策废止,准入门槛消失。同时,从2017年开始,新能源补贴政策也连续“退补”。政策,对竞争格局的影响,越来越弱。而总结来看,对于企业而言,面对政策要“既活泼又严肃”,一方面要借势政策,另一方面也要清楚,政策只帮一时,要为政策退出的市场化做准备。

美国政策会影响竞争格局吗?

谈及产业政策,许多人会以为只有中国才有。其实并不然。比如光伏领域,德国2000年《可再生能源法》就是用补贴和税收优惠,开启了光伏产业的序幕;随后更是多国相继用补贴政策让行业发展壮大。

在电动车领域,欧美也相继颁布了补贴政策。一方面,各国加大了补贴力度,对于单车法国有5000欧元补贴、德国差不多也有6000欧元补贴,美国对购买新电动汽车的消费者也提供7500美元的税收抵免。

另一方面,各国也在鼓励本土化。美国《通胀削减法》(IRA)规定,符合减免条件的新能源车不能含有“受关注外国实体”(包括中国)制造或组装的电池组件;从2025年起,车辆不能含有“由这些实体提取、加工或回收的关键矿产”。堪称“美版白名单”。法国也拉着德国,希望推动 “购买欧洲商品法案”,加强欧洲企业竞争力。

那么,在当下,欧美的产业政策会影响竞争格局吗?理论上具备很强的可能性,而实际效果要看政策执行力度。

在美国公布法案后,不仅日韩电池企业宣布加大美国投入,我国企业也加大了美国布局。

例如2023年2月,宁德时代也和福特汽车宣布了电池工厂合作方案,福特拥有美国电池工厂所有权,宁德时代提供运营服务、以及技术授权;宁德时代也和全球前列的汽车集团Stellantis签署战略谅解备忘录,探讨成立合资公司、以及在欧洲建设电池工厂的可能性。2023年10月,我国企业国轩高科,宣布斥资20亿美元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建立电池超级工厂。

同时,美国也是我国锂电池出口的重要地区。根据中国化学与物理电源行业协会发布的统计数据,2023年我国锂离子电池累计出口额为 650.07 亿美元,占我国锂电池1.4万亿元总产值的32%左右,而其中出口到美国市场的金额为135.49亿美元,为出口总额的20.8%。换算可知,美国占到我国锂电池总销量的6.6%。

如果只考虑我国电池在美国市场的销量,似乎对我国锂电池行业影响并不大;但考虑到美国是传统的汽车消费大国,其市场规模占全球总规模20%左右,锂电池发展空间广阔;以及美国政策对全球部分国家地区也有显著的示范效应等因素,美国颁布的《通胀削减法》以及后续可能的产业政策,还是不可避免地会对电池行业竞争格局产生重要影响。

面对宏观冲突,微观个体、企业确实无法避免,但对于电池企业而言,北美的布局与否,却是要谨慎考虑的变量。

客户:生也萧何,败也萧何

文学、绘画等艺术作品,可以“酒香不怕巷子深”,若干年后总会被发现其价值;但对于电池产品而言,“酒香也怕巷子深”。销售对于许多行业都很重要,但对于锂电池而言,尤为重要。

一方面,锂电池是电动车的“心脏”,其成本占据整车成本的30%-50%;另一方面,不同于消费电子,汽车对电池的安全性、可靠性要求极高。整车厂对锂电池供应商有着严格的“审批流程”,从定点到批量采购,可能要两年之久。因此,客户,也成为塑造竞争格局的重要因素。

客户影响格局的第一点是:示范性客户,是进入行业的船票,也可以降低其他厂商采购时的验证门槛,便于业务快速发展。

比如,2011年,宁德时代从母公司ATL里“脱胎而生”,专注于动力电池领域。虽然是新公司,但公司刚成立便迎来了第一位重磅客户:宝马。宝马基于ATL为苹果提供电池的良好履历,便将华晨宝马旗下之诺电动车的电池订单交给了宁德时代。

在这次合作中,宝马不仅送来了800页德语标准,也和宁德时代组建了联合开发团队,甚至让一些工程师提前退休,加入宁德时代工作。完美做到了“扶上马、送一程”。虽然随后之诺电动车销量并不佳,但这次合作,大幅提升了宁德时代的电池生产实力。“宝马供应商”的名头,也成为一张亮闪闪的名片,提升了整车厂对公司的认可度。

再比如,2018年,蜂巢能源成立,三年后,公司动力电池装机量就进入了行业前十。蜂巢能源起步不算早,但业务能够实现快速发展、从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,无疑和其实控人旗下的长城汽车扶持紧密相关。

2019年,蜂巢能源向长城汽车销售的动力电池占到公司出货量的99.4%。但毕竟有了客户验证的履历,蜂巢能源随即也开拓了小鹏、理想、塞力斯等客户。2022年上半年,长城汽车的销售占比就下降到了52.2%,蜂巢能源基本完成了市场化的转变。

客户影响格局的第二点是:押对大客户,可以快速起飞;但押错大客户,也会导致想不到的连累。

比如,2018年,中创新航(原名中航锂电)因为之前大举押注磷酸铁锂电池,而导致电池业务压力重重,两年连续亏损,国内市占率也从2013年的国内第一,下滑到已经不足1%。这一年,公司更换了董事长,拍板必须完成三元锂电池研发,同时也加大了大客户开发力度。一年多后2020年,广汽新能源汽车准备更换电池供应商,而中航锂电则趁机以低于竞争对手25%左右的报价,顺利拿下订单。

2022年初,中创新航在广汽埃安系列的电池供应占比达到了70%,而广汽也成为中创新航大客户,占比达到50%。绑定了“大腿”广汽之后,中创新航的收入也实现了快速增长,2020年增速74%、2021年增速146%。相比于2019年亏损1亿元,2020年公司实现盈亏平衡,2021年盈利1.4亿元。

大客户对于中创新航的改善,肉眼可见,然而伴随着广汽集团自研电池的规划和动作,中创新航也将再次迎来经营挑战。

再比如,成立于2000年的比克电池,在消费电子领域,被称为中国电池四巨头之一。动力电池火爆后,公司也进行了业务拓展,从2014年起,也是众泰汽车的主要供应商。在2015年,众泰电动车销售还是可圈可点的,众泰云100销量达15467辆,位列中国新能源纯电动细分市场销售第一名。比克电池,作为供应商也乐见其成。2018年,比克电池也位列全球十大电池厂商之一,收入达到30亿元。

然而,2019年,比克电池和众泰汽车的官司迅速成为业内新闻。自2017年众泰汽车向比克电池支付了首期货款后,便开始各种借口拖欠尾款。截止2019年中,仍有5.4亿元账款未支付。这笔欠款,也成为比克电池的重担,在当时,比克电池也拖欠自己上游材料商5亿元。

这笔欠款,众泰显然很难还得上了。2019年、2020年,众泰汽车销量连续下滑40%、60%,公司75%的负债率在经营压力之下,不堪一击。最终不得不在2021年宣告破产重组。而比克电池也受众泰汽车的连累,一度成为“老赖”,经营受压,2019年末销量便掉出了国内前十。

由此可见,关注客户,是每家企业CEO的重要工作。毕竟,绝大多数客户都希望自己的供应链能够更安全、自己也更有话语权,因此往往会实行二供三供等安排。这就给了落后企业抢夺领先企业的机会,虽然肉没有老大多,但好歹也饿不死。

而企业是要押注大客户、还是分散客户,就各有利弊。就像国内一些独供苹果的电子公司,利润也可以增长。比亚迪电池,前期基本以自身的比亚迪汽车为主,依然发展稳健。但这些年,比亚迪电池也以弗迪品牌,作为独立第三方,对外提供销售。比如小米汽车就用了弗迪电池。

整体而言,破局往往需要押注大客户,而良性发展则需要客户更加越分散,对客户的依赖度降低,销售话语权也会提高。

不过,比克电池的案例说明,虽然公司的客户也进行了一定程度分散,但都以中小客户为主,另一家客户华泰汽车,也拖欠了公司账款2亿元。结果,客户数量分散了,但相应的风险并没有分散。

这就像网络上常说的,“我分散了风险,没有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,但没想到放篮子的车翻了”。

因此,在企业经营中,不仅要注重利润,也要注重客户的选择。因为在风险来临时,优质的客户,也是抵抗风险的保障之一。而那些自身就在冲一把的客户,虽然短期能带来利润、甚至高额利润,但实际的经营风险并不低。

技术(1):化学层面的变化,往往是格局变化的窗口

锂电池同时具备制造和科技属性,科技则又体现在“化学”和“物理”两个技术维度。

化学,顾名思义是指通过化学反应而产生电能的技术过程。在这个过程中,正负极、电解液、隔膜等等材料就成为关键。

在锂电池之前,电池普遍采用的是铅酸电池、镍-镉电池。但由于铅、镉都是有毒金属,因此也一直被当做过渡技术,学术界、商业界也都在寻找可替代产品。锂电池问世后,在正极材料方面,也陆续采用了钴酸锂、锰酸锂、磷酸铁锂、三元材料(镍钴锰酸锂、镍钴铝酸锂)等路线。

化学层面的技术变化,产品提升效果是显著的。就像从磷酸铁锂到三元锂电池,能量密度理论天花板数值,足足扩大了一倍多。

同时,化学层面构筑的竞争优势,也是显著的。因为同样的材料,但不同的纯度、材料配比、温湿度控制、生产工艺,都会产生不同的产品效果。就像我们用红黄蓝三色去搭配,不同的配比就能得到不同的颜色。

这些因素继而会影响电池的安全性、可靠性、能量密度等等。要想获得最佳效果,就需要反复生产后不断积累经验,也就是形成了know-how。

另外,化学层面的变化,也往往会带来产线的更新,甚至产线完全不可复用,这对于公司的资本投入也是巨大的威胁。

因此,化学层面的技术变化,往往对行业竞争格局能够产生比较大的影响。显著体现就是“磷酸铁锂-三元锂”地位互换时带来的行业变革,不少技术转型慢的公司都被淘汰出局。

比如,成立于2002年的深圳沃特玛,是我国较早研制磷酸铁锂电池的公司之一。2013年,沃特玛还牵头,联合了18家上市公司,185家电池上下游核心企业,创立了新能源产业创新联盟。以联盟的身份来拿订单、和政府谈合作,并在联盟内部消化,颇有抱团取暖、聚沙成塔的意味。

这个打法在行业发展初期比较有效。2016年,沃特玛位列全球第四,市占率为6%。但随着行业发展,联盟内企业的实力也开始出现分化,强的弱的利益点不同,联盟的有效性降低。

同时,尽管沃特玛是国内磷酸铁锂电池仅次于比亚迪的公司,但比亚迪并没有独押磷酸铁锂,也在研发储备三元锂电池。而沃特玛则沉迷在搭建的联盟生态里,忽略了技术的储备。

因此,当2016年政策提出考核能量密度时,沃特玛迟迟无法完成三元锂电池布局。最终,公司产品份额大幅下降,2017年净利润亏损37亿元、2018年亏损39亿元,不得不破产重组。

押错技术路线,会有经营风险;但押对技术路线,但实力不过关,那会被市场淘汰。

比如诞生于2016年的中兴高能,半年多后就赶上“能量密度”政策的发布,公司产品也顺势选择了三元锂电池。公司也成为了威马汽车的供应商。然而,在2020年10月,威马汽车因为电池自燃的原因,发布了召回通知。而召回车型搭载的正是中兴高能生产的三元锂电池,召回原因是生产过程中混入了杂质,导致电池产生异常析锂,从而容易导致电芯短路并引发起火风险。

安全无小事。这次事故出现后,不仅威马汽车的销量受到影响,中兴高能的市场口碑、客户订单都一落千丈。随即在2021年,中兴高能宣布破产重组。

由此可见,化学层面的技术差异,在行业内还是存在的,也会成为领先公司的护城河。而后起追赶前者,则往往需要等到化学技术变革的窗口期。

当下一个潜在的窗口,则是业内公认的固态电池。本文不会过分聚焦在技术细节,只是关注一下变化和效果。

固态电池和当下的锂电池相比,电解液、隔膜,都被抛弃了,而变成了固体的电解质。电解质是目前研发的核心。从性能上看,固态电池能量密度的理论上限,从当下锂电池的350Wh/kg提高到了900Wh/kg,最高循环次数理论值也提升了六倍。

固态电池,在电池江湖里,堪称“屠龙宝刀”,谁率先商业化,谁就能抢到市场份额。

技术(2):物理层面的变化,如高手过招

物理层面的技术差异,主要体现在电池封装形式上,不同的封装形式,也对应了不同的电池形态,以及各自带来的竞争优劣。物理技术也很关键,可以起到保护、支撑电池的作用,防腐蚀、防干扰,同时,也要注意散热、抗震等指标,确保电池安全、高效地工作。

目前封装形式技术上主要分为圆柱、方形和软包三种。从全球市占率来看,方形电池最高,占比65%;圆柱形占比25%左右;而从地域来看,国内以方形电池为主,市比高达95%,但海外公司,则以圆柱电池为主。

方形是否会牢牢占据主流呢?目前看,还留有一定悬念。

圆柱电池的优点一个是产品质量容易控制,电芯一致性好;内压均匀,对于容易产气的三元锂技术而言,有很好的安全保护效果。但缺点是电池数量多、对BMS系统要求高,而且电池和电池之间留有缝隙,空间利用率不高。

圆柱电池的代表是松下,客户是特斯拉。2000年初期,特斯拉寻找电池供应商,当时电池玩家并不多,松下的圆柱电池虽然是为笔记本等消费电子配套的、电池容量较小,但也已经是行业里的翘楚。

于是,考虑到圆柱电池技术成熟、良品率高,特斯拉不得不用将近7000颗圆柱电池,拼出了一个大电池。这个做法对电池管理系统(Battery Management System)要求很高,但特斯拉最终还是死磕出来了。

电池方案确定后,整车设计、电池产线等等都形成了路径依赖。特斯拉也沿着让圆柱电池越来越大的方向不断研发,并在2020年9月发布了4680大圆柱电池方案。

新的方案,和市场之前采用的2170电池相比,容量提高5倍但每度电的成本反而降低14%,可谓是马儿跑得又快了吃得草也少了。

但进步并不是唾手可得,也带来了封装材料、工艺的较大改变。比如,4680的全极耳技术,对电池圈就是大挑战。

技术层面的原理,本文不过多探讨,单纯从效果来看就知道改变有多大。在此之前的电池方案,电流是横向传输的,而全极耳技术则导致电流纵向传输。当然,不要以为是电池横放了,而是同样的姿势,结构件变化了。

虽然新方案要求更高,但考虑到特斯拉的订单体量,电池厂商们、供应链伙伴们,还是会按照其方案进行工程研发、产线安排。另外,既然4680电池这么提效降本,那么,其他车企是否也会跟进圆柱电池的需求呢?这也是影响未来竞争格局的要素之一。

再来看一下方形电池。方形电池的优点是单体容量大、电池管理系统要求不高。缺点是电芯一致性较弱。

国内厂商普遍选择方形电池的主要原因是当时实力不强,电池管理经验较弱。同样的电池容量,特斯拉要管理7000个圆柱电池,而方形则只需要几百个就够了,显然后者更适合国内状况。当方形电池产业发展起来后,国内厂商也一样形成了路径依赖,不断研发方形路线。因此,方形电池就延续了下来。

如今,方形电池并不意味着技术落后。就连特斯拉也采购了宁德时代的方形电池。而且,方形电池也在不断进行变革,主要方向是减少不必要的组件,提升体积利用率。比如,把电池保护壳和汽车底盘实现合一,就可以得到同等体积下电池容量提升的效果,或者说,同等质量下电池能量密度提升了。

比亚迪的刀片电池、宁德时代的麒麟电池,都是通过物理手段、获得化学效果的思路。这一点,让我想到了《三体》里的一段描述,让秦始皇的3000万士兵通过举黑白旗的方式,实现二进制运算。资源不变、理念改变,效果也大不同。

不过,通过物理改进来扩大竞争优势,还是有前提的,就是化学能力并不差。这就像是高手过招,彼此内力相差不大、武力值也基本相等的情况下,再通过一些招数变化来获得胜利。而如果化学基础都不牢固,物理改进就是沙滩上盖房子了。

最后聊一下软包电池。这个形态大部分人应该不陌生,功能机时代,掀开后盖露出的就是软包电池。它的壳是铝塑膜,而非铝壳钢壳,因此能量密度比方形、圆柱都领先,而且形态不固定、定制开发也灵活。2014年,软包电占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。国内的软包龙头是孚能科技。

但软包电池的一致性很差,容易产生热失控。好巧不巧的是,2021年,LG的软包电池发生了20余起着火事故,几十万辆车被召回。LG受到重创的同时,国内孚能科技业务也受到影响。

如今,软包电池国内份额不足5%,在方形电池龙头宁德时代业绩连续增长,净利润到440亿时的背景下,孚能科技从2020年起连亏4年,累计亏损40亿,颇有孤木难支的状况。

但软包电池并不意味着已经被“宣判死亡”。下一代电池技术“固态电池”,非常适用软包的封装方式。这或许也是在封装技术层面,带来竞争格局变化的可能窗口。

成本:综合要素下的果实

美团创始人王兴说过一段话,大意是“我们犯了很多错误,交了很多学费才知道了一些很朴素的道理,便宜的打败贵的、质量好的打败质量差的…”

便宜有两种,一种是被迫的主动。

比如互联网领域经常见到公司为了快速发展,就通过烧钱补贴的方式,让产品显得非常便宜,从而吸引用户。再比如制造业里商家用价格战的方式抢订单,就像前文提到的中创新航用低报价抢夺广汽的订单。

不管主动补贴,还是主动价格战,看似主动,实际也是被迫的。因为可能找不到更有效的方式。然而,这些方式并不是长久之计,也没办法构建真实的竞争优势。就像打车行业,只要有新平台愿意给极高的补贴,用户还是愿意切换过去。或者说,这是虚假繁荣的便宜。

便宜的另一种,则是主动的主动。

这是指便宜是种结果,是低成本结出的良性的果子。而低成本,则是企业主动构建的竞争体系自然而然得到的结果。这种情况下的效果就是,同样的产品,即使同样的价格,优势企业就是可以赚更多的利润;或者,价格下降同样幅度,其他企业已经亏损时,优势企业依然可以盈利。从而,在竞争中始终处于有利地位。或者说,这是坚固如山的便宜。

形成低成本优势,有哪些途径?不同行业、途径不同。对于电池企业而言,前文所述的客户、技术,正是影响成本结构的重要因素。

这里提到客户,和前文强调示范客户不同,更强调的是总量。因为电池具备很强的制造属性,而制造业的一个生产规律就是“规模效应”。

规模效应来自于三个层面:第一是原材料的批量采购,也就是生活里常见的批发比零售便宜。

第二是固定成本的分摊,产线一旦建成、研发一旦完成,生产不生产,钱都花出去了。因而在产线没有满产的前提下,订单越多、产品生产得越多,单位产品的固定成本就越低。

观察固定成本分摊方面的显性指标,就是“产能利用率”。

在2023年,电池行业龙头公司的产能利用率可以达到75%-80%,而二线、三线公司就只能面临50%甚至更低的水平,这就意味着一半产线闲置,资源浪费、成本抬升。

第三是生产水平的娴熟,也被称为“学习效应”,即在生产量提升过程中,管理和生产的经验也会积累,员工操作越来越娴熟、管理效率越来越高,”体现出的显性指标就是“良品率”。显而易见,残次品越多,实际销售的合格产品,因为分摊了残次品的代价,单位成本就会越高。

技术对成本的影响,一方面是技术本身的差异,例如材料的选取就是更佳等等;另一方面则是结合学习效应发挥作用。

结合到电池行业来看,业内反馈数据显示,龙头公司和二线厂商相比,原材料方面会有0.02元/wh的成本优势;用电、人工等方面,有0.02元/wh的成本优势;良品率方面,龙头公司有2%-3%的优势;加总后可以有0.05元/wh的成本优势。

这可以理解为,如果产品同等价格、对应1GWh出货量的话,龙头公司就比二线公司多赚5000万元。或者同时降价0.05元/wh,对应1GWh出货量,龙头公司不赚不亏时,二线公司就要亏5000万元。

根据GGII调研数据显示,2023年我国动力电池出货量630GWh,利润差距的极端理论值有300亿元(即全给龙头公司做,或者,全给二线公司做)。无论公司还是行业层面看,成本差异,都足以影响竞争格局。

进入壁垒:由普通到渐强,玩家固定、份额争夺

影响电池行业竞争格局的几个要素中,整体构建的进入壁垒并不高,但正越来越高。

首先,技术方面,虽然技术差异,比如杂质含量等会影响产品效果,但整体而言,磷酸铁锂、三元锂技术,相对都比较成熟了。而且磷酸铁锂也在国内也没有专利限制,比较容易形成技术扩散。而且,国内一些公司在手机电池时代就积累了开发经验,转型到动力电池虽然有门槛,但不至于是完全的门外汉。

其次,客户方面,对于需要较长验证期的电池而言,是有着较高的进入门槛的。新入玩家往往会遇到没有客户愿意使用、就没办法继续开发的困境。但是,国内电池企业在过去几年的发展中,还是体现了一定的特殊性。

一方面手机时代被验证了产品效果的公司,更容易积累客户信任,比如近几年快速发展的欣旺达,就是如此,实现了从手机电池到动力电池的扩张。

另一方面,国内不少动力电池公司,都是“带资入组”,大股东自身就是客户,自己的产品自己先验证、再推广,比如蜂巢电池、远景动力等。最后,自2019年以来,新能源车玩家涌现,这些汽车玩家们基于供应链安全、控制等因素,也都会选择龙头公司之外的电池厂商来合作,作为二供甚至主供,毕竟二三线电池厂配合度更高。

尤其伴随特斯拉、宁德时代等公司在经营数据不断攀升、股价不断上涨带来的“巨大财富效应”之下,各路资本也涌入了电池领域,钱多敢烧,导致成本也不能成为阻挡新进入者的门槛。

最终的效果就是,从总量上来看,2021年我国锂电池,包括动力电池、储能电池的总产能为436GWh,而锂电池总需求为总产能的60%,已经有些过剩;但2023年,电池总产能就扩张到了1500GWh左右,增加了两倍多,而锂电池总需求就下降到了总产能的50%,产能过剩进一步加剧。

从市场份额来看,2021年宁德时代的国内市占率为52%,而2023年就下降到了43%。二线厂商抢夺激烈。

展望来看,电池行业的进入壁垒正在不断提高。从实际数据来看,这几年份额变化也是聚焦在老玩家之间,萌新玩家很难入局。为什么会这样呢?原因有三点。

第一,随着新能源车渗透率达到30%后,增速会逐渐放缓。尤其自2022年起,造车新势力们压力重重,威马宣布破产、高合经营困难,爱驰汽车倒闭,就连蔚来也一度处于没钱的状态。下游车企不再盲目扩张,就意味着对电池供应商的要求更加严格,也会更加看重成本,从而有利于龙头公司,减少了二三线电池商的机会。

第二,产能过剩的状况,不仅被实业界看到,给投资界降温,也引起了管理部门的担忧。尤其是资本市场上,对于电池公司的上市也会更加谨慎。钱少了,也就不敢“野蛮生长”了。企业的亏损承受能力,不断降低。

第三,技术迎来变革窗口。业内期待的固态电池商用,有可能在2026年。但技术进步是非线性的。一旦固态电池爆发,传统电池产线就会面临较大的淘汰风险,因此,在技术变革窗口,贸然加大传统技术投产,也不是明智之举。

这三个因素中,前两者叠加,构成了所谓的“行业寒冬、资本寒冬”,市场进入了出清的过程。但是,由于下游电池需求还是处于增长趋势中,电池目前还是个“多强”的局面,以及电池企业也都是这几年各地的产业明星等原因,因而,电池行业的出清过程并不会很快。

对未来格局影响最大的,还是技术。从技术角度来看,即使是固态电池也需要有足够的验证期,这就意味着,需要有示范客户、需要有钱研发、还要有钱熬到商用,以及有钱、有产能进行快速扩张。这些要素,对于新企业而言,难度并不小。

但大企业、龙头企业,一定还是固态电池的王者吗?从理论值来看,是的。有客户、有钱、有研发、有品牌,怎么可能让新玩家抢到固态电池的风头。但是,商业史上,巨头被新技术淘汰的案例,比比皆是。

失败的企业无外乎这么几点:

要么,在管理方面,旧技术、旧产品的利益团体,阻挠新技术、新产品。这是许多大公司的通病了。

要么,在财务方面,公司不愿意看到旧技术产线被快速淘汰,而带来巨大的折旧损失、影响财务指标,从而还是推广旧产品,或者做一些修修补补的小更新,试图强行延长旧产品的生命周期,从而错过了新技术窗口。

或者,在公司战略层面,高管自信过头,忽略新技术的影响、认为肯定不行,或高估了本公司的技术储备、以为自己只需要踢临门一脚就行。

电池领域还有一种失败的方式,就是把经营变成投资。在原材料尤其是锂矿的价格上,做博弈。

曾经有一些企业,在原材料价格很低的时候,大举囤货,随后在行业改善后、原材料价格上涨时,依靠自己早年的囤货,享受到成本优势,甚至卖原材料赚钱。但这种行为,对于经营而言,无异于一次暴富。

网上常说,一旦享受过暴富的快感后,就不愿意打工了。同理,一旦享受过博弈带来的快感后,就不愿意通过对冲的方式,消除原材料的影响。反而会出现,在锂矿高价时,依然认为价格还可以继续涨,而在期货层面做多、或者大批量采购囤货,反而在锂矿下跌趋势中,蒙受损失。这就是,有赌必输、输必大输。

赌性更坚强?

提到赌,熟悉电池行业的读者一定会想到宁德时代创始人曾毓群的故事。据说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幅字画,上面写着“赌性更坚强”。拜访者询问,为什么不是爱拼才会赢呢?曾毓群解释说,“拼是靠体力,赌是靠脑力,做事情光拼体力可不行。”

如果用前文赌原材料价格的案例,来理解这句话,那似乎是偏颇的,甚至这句话不是一个睿智的商业战略。不过如果从宁德时代的发展历史来看,把赌当做选择,那也就可以理解了。

比如,从蒸蒸日上的母公司ATL出来创业,进军动力电池,是需要思考、需要对电动车前景判断的。选择什么电池技术路线,也是需要思考的。而也正是宁德时代在行业普遍采用磷酸铁锂技术的局面下,坚持研发三元锂路线,从而才有了日后享受到了政策的巨大红利。

同样的,比亚迪研发的“刀片电池”,在磷酸铁锂技术上,通过物理改进的方式提升能量密度,也是用“脑力”来提升优势的案例。

最后,如果从电池的“制造+科技”属性来理解“拼和赌”的话,也十分契合。制造业的拼和卷,可以获得竞争优势;但真正带来竞争格局大变化的,还是在“技术”,对于技术的思考、选择、研发、突破,以及,越来越相信技术带来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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